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打窝
苏轼在童贯的引领下,穿过层层宫阙,一路畅通无阻,很快便过了迎阳门。
过了迎阳门,戒备陡增。
俨然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。
且皆是魁梧高大的御龙直卫兵在全副武装的警戒。
越靠近内池沼,警备就越森严,到得御驾所在的湖畔码头,更是随处可见魁梧的御龙直卫兵。
而在那码头之中,一面金吾纛下,穿着褚黄色常服,戴着软脚幞头的少年官家,手持着一支钓竿,微笑着看向他,眼中似乎满怀着期望和兴奋。
苏轼立刻上前,大礼参拜:“朝散大夫、宝文阁直学士、知登州军州事臣轼,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!”
便只听着少年天子朗声笑道:“朕万福!苏学士免礼!”
“且近前来说话!”
“臣谢陛下隆恩!”苏轼四拜而起,然后才弓着身子,亦步亦趋的挪着步子,走到那码头上。
来到御前,苏轼拱手再拜行礼。
赵煦则仔细的端量着这位他上上辈子的老师、后来深恶痛绝的大臣以及在现代所知的唐宋八大家之一,豪放派大诗人。
苏轼今年已经五十余,但他保养的相当好,看着也就四十多的样子。
他身材高大,甚至比很多御龙直的卫兵还要高。
至少有七尺(约190CM上下),鬓发浓密,但其实他的胡须并不算多,甚至有些稀疏。
所谓大胡子,其实只是后人以讹传讹后的刻板印象。
此外,苏轼的样貌,确实是很有魅力。
特别是眉目之间,予人一种特别的亲近之感,其身上更是有着一种洒脱、自然的气质。
上上辈子的时候,苏轼在朝时,赵煦还小,还感受不到这样的男人的杀伤力。
但现在,赵煦知道,苏轼这样的人,是天生的英雄!
其若生在乱世,就是那种振臂一呼,乡中就会赢粮景从的豪杰。
便是如今,他也能很轻松的就得到大批大批的支持者与拥趸。
没办法!
这样的人物,天生就是领袖!
幸亏……
他有着一张会得罪人的大嘴巴!
于是,他有多少朋友,就会有多少敌人。
而且,他每到一处,都会结识很多朋友,然后得罪很多敌人。
一些时候,朋友也会被他变成敌人。
这就很棒了!
赵煦轻笑着,对苏轼柔声道:“学士可知道,朕想见学士很久了!”
苏轼顿时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,连忙拜道:“臣惭愧,微名竟蒙圣聪所知……实在是三生有幸,唯鞠躬尽瘁,以报天恩!”
赵煦听着,只是浅笑。
看着面前的苏轼,赵煦脑海中就忍不住的回闪过,他上上辈子的那些还能记得的,与苏轼相关的记忆。
这些记忆,基本都是经筵课之后的片段。
至于内容?
基本都是汉唐君主,如何杀大臣,以及大臣们若不遵守诏令,会有怎样的危害和后果?
苏轼的这些话,赵煦都记住了。
而且,一直记在心底。
只是,他从不和其他人说,也从不回应苏轼就是了。
因为,在那个时候,赵煦已经在看汉史了。
“我未壮,壮则有变!”于是放出此豪言的少帝,转瞬即逝。
“此跋扈将军也!”年少聪明的汉质帝,面对跋扈的外戚,只是发了句牢骚,就被人喂了毒饼。
前车之鉴,比比皆是。
赵煦只能蛰伏,也只能装聋作哑。
事实也证明,他的选择是对的。
因为苏轼根本不能保守秘密!
他经常把自己在经筵课后,和赵煦说的话,告诉别人,还得意洋洋。
于是,被人抓住鸡脚狠狠弹劾——轼邪伪险薄,进献邪说,蛊惑圣聪,恐有秘藏意旨,离间陛下骨肉或是离间陛下君臣!
赵煦得知后,浑身都出了冷汗,暗自庆幸自己嘴巴严,几乎不和苏轼说话。
不然的话……
小命休矣!
也正是因为赵煦没有搭理、回应过苏轼,所以,最终苏轼才能捡回一条命,最后得以体面的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。
经此一事,赵煦对‘君不密则失臣,臣不密则失身’有了深刻的理解。
越发的谨慎,也越发的低调。
反观苏轼?
外放杭州后,那是一点也没有检讨,更没有半分反思。
继续高调,继续豪迈。
甚至心心念念的,还想着回朝秉政。
但无论是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,还是赵煦亲政后,都不想用他,甚至都有些厌弃他。
道理很简单——老身(朕)几为汝所害矣!
可,这就是苏轼。
一个永远在路上,永远不会检讨反思自己的人。
一如,乌台诗案前,他在徐州见到洪水滔天,于是口不择言:“汝以有限之才,兴必不可成之役,驱无辜之民,蹈之必死之地!”
知道的,以为他在蛐蛐王安石,不知道的,恐怕会认为他在蛐蛐赵官家!
很巧,赵煦的父皇就是这么想的。
所以,才有乌台诗案。
乌台诗案后,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苏轼,又管不住自己的手,在给赵煦的父皇的谢恩诗中说:平生文字为吾累,此去声名不厌低……
满篇阴阳怪气的给谁看呢?!
也就是他生在大宋!
换任何一个朝代,就这一首诗,他都得人头落地!
若是哒清……直接九族消消乐!
所以,赵煦对苏轼其实非常了解。
甚至,比苏轼自己还了解他。
苏轼不是苏辙,他心中是没有什么君父概念和忠君的想法的。
即使有,怕也非常浅薄!
他是自由的,豪迈的!
他心中永远燃烧着,少年时的志向。
所以,指望苏轼和其他人一样,被自己几句甜言蜜语,就忽悠的纳头便拜,那是不可能的。
以苏轼的性格,赵煦甚至怀疑,指不定这大文豪在听了赵煦的话后,心中正得意洋洋呢!
但不要紧!
赵煦在从庆宁宫醒来之后,就已经不在乎,臣子们对他是否真的忠心不二。
君子论迹不论心。
只要他们能为自己所用,能帮自己做成事情就够了。
苏轼也是一般。
恰好,苏轼除了大嘴巴,爱炫耀外,能力很不错。
至少,过去三年,他在登州就干的很棒!
如今,登州已成为京东路毋庸置疑的第一大富州,同时也是人口第一,赋税第一的州!
所以,赵煦微笑着对苏轼道:“学士,且坐下来,陪朕钓一会鱼……”
“诺!”苏轼也不含糊,拱手再拜谢。
赵煦呵呵一笑,对童贯吩咐:“童贯啊,快给苏学士赐坐,然后将朕给学士准备好的钓具送来!”
“诺!”
童贯躬身领命后,便带着人,将一张准备好的钓椅搬到了赵煦左侧,略微靠后的一个钓位上。
又将准备好的钓竿、鱼线、鱼饵以及鱼篓送到钓椅旁。
苏轼谢恩后,小心翼翼的坐到钓椅上,等着赵煦将钓竿抛入水中,他才开始绑鱼线、鱼钩,挂饵。
趁着这个功夫,赵煦和他攀谈起来:“学士在登州,已有三年了吧?”
“回禀陛下,臣是元丰八年,差知登州,如今已有近四年!”
“时光荏苒,转眼四年了呀!”赵煦也是感慨了一声,然后看着苏轼,真诚的说道:“这四年来,学士在登州,兴工商,倡农桑,修水利,济百姓,可谓是政绩斐然呢!”
“不敢!”苏轼略有得意的拱手:“此皆陛下圣德,臣不过是奉旨意行之!”
赵煦呵呵一笑。
对苏轼所谓的‘奉旨意行之’,他心里面清清楚楚是怎么个事!
确实很多政策、措施,都是赵煦的手笔。
可苏轼在这里面也是掺了不少私货。
譬如说,登州养济院,以地方公使钱三千贯为本,建造渔船、商船,租赁给商贾,然后拿着得到的收益,作为养济院的开支这个制度,就是苏轼的个人意志。
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。
于是,登州养济院,收容孤寡老人数百,为其养老、送终。
当然了,养济院内的待遇,肯定好不到哪里去。
孤寡老人在其中,只能说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,一日三餐能有粥饭可食,死后能有一副用船厂造船剩下的边角料打造的薄棺下葬而已。
至于其他的什么道士和尚念经超度、祈福,平日的医药,都是靠着苏轼刷脸的免费服务——很多大和尚和牛鼻子,和苏轼关系都不错。
这些人看在苏轼的面子上,才肯免费为养济院的孤寡老人看病、施药、念经。
苏轼离任后,这些服务就肯定是要收费的了。
此外,登州还拿着地方上结余的宽剩钱,给船厂下订单,然后再把造出来的渔船,以每次出海所得鱼获的三成作为租费,租赁给贫困渔民。
这也是苏轼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下的结果。
“学士不必自谦!”赵煦摆摆手,说道:“说起来,叫学士长期在登州牧民,是朕愧对学士了!”
大宋之制,地方亲民官,一任一般二十四个月,最多三十六个月。
但自真庙以来,因为冗官加剧,所以,大多数知州,都坐不满一任。
通常,能在一地为官十二个月的,就算合格了,吏部会承认其已任满。
没办法——官员越来越多,但差遣却是有限的。
赵官家们只能通过极限压缩官员任期,来提高官员轮换速度,争取做到待阙的官员们,都能轮到一个差遣。
不至于出现有官员,在吏部待阙待到头发都白了,也没等到差遣的悲剧。
故此,像苏轼这样,在一个地方,任职接近四年的,在最近百年,属于是极为极为罕见的例子。
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还真是赵煦亏欠了苏轼。
毕竟,知州资序,对苏轼来说,其实可有可无。
最初,其去登州为官,其实就是张方平和司马光安排的,让他走个过场的任命。
甚至,在最初的计划里,苏轼都不需要到登州上任,在路上就会有旨意将其召回。
就像司马光最初去陈州上任。
这都是象征性的任命,就是为了给将要提拔的人镀金,使其具备拜任某个重要官职的资格。
但,赵煦在中间横插一脚,让司马光真的到了陈州上任,也让苏轼在登州这一待就是将近四年。
苏轼听着,连忙奏道:“能为陛下效命,是臣的荣幸!”
这是实话。
假若司马光上任陈州,属于暴露他个人的短板,让天下人失望。
那么苏轼这一任登州,却是给他大大的加分了。
在他上任前的登州,因吴居厚在京东路可持续的竭泽而渔,于是钱都进了赵官家的封桩库!
老百姓穷的都榨不出油水了。
那时候的登州,民生凋敝,百姓疲惫,就连官府的府库都没什么积蓄!
而如今的登州呢?
户口至少翻了一倍,官府府库,堆满了黄金、白银、交子、布帛。
数十个船厂,欣欣向荣,上千艘渔船,停满了码头,三个大型晒盐场,源源不断的生产着海盐。
来自高丽、辽国甚至日本九州的商船,往来不息。
特别是随着辽、高丽停战,整个高丽半岛和半个日本甚至大半个辽国,都成了登州商品的后花园。
在李资义、耶律琚、耶律永昌等国际友人的帮助下,登州的商船,在今年开始,就可以自由出入辽国、高丽、日本九州的港口,从事贸易。
登州港,于是成为了整个东海、渤海区域最大的商业港和商品集散地。
自然,苏轼在登州的声望也就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。
将来青史之上,苏轼治登州,恐怕会和西门豹治邺一样的传奇。
于是,苏轼也就因此,有了拜相的资格!
是的!
他只要再去其他路,任一次路转运使或者经略使。
回朝就必拜六部尚书/侍郎,然后顺理成章的拜任执政,甚至直接宣麻拜相!
当然,这是正常的展开。
但问题是,赵煦知道,苏轼不可能让故事正常发展。
就算苏轼愿意,赵煦也不愿意!
真让苏轼拜相了,他指定会整一个大活出来。
以其性格,搞不好,就是一场党争。
到时候,不知道得死多少人!
所以,赵煦微笑着,对苏轼说道:“朕从来攻必赏,过必罚!”
“学士有功,朕自当赏赐!”
“说吧!学士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赏赐?”
“只要是国法允许,朝廷条贯有的,朕无所不允!”
说着,赵煦就轻轻的掂了掂手里的钓竿,然后抓起一团放在饵料盘旁边的酒米,抛入湖面,开始打窝。
他的眼中,也随之闪现着期待的神色。
他知道的,苏轼这条鱼,肯定会咬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