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 一个骗子的自我修养
巴黎春天的晨雾,不仅带着塞纳河的水汽、煤烟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,这是花粉混合粪臭以后的产物。
它就这样黏腻地贴在维克多·杜鲁埃的脸上,但他毫不在乎,反而惬意地呼吸起来。
他站在圣日耳曼大道一栋体面公寓的二楼「贵族层」的露台上,俯瞰着下方车水马龙的城市;远处,教堂高耸的尖塔正顽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维克多嘴角又挂上了那抹标志性的、若有若无的轻佻微笑。
尼斯的艳阳,马赛的歌声,还有里昂古老的鹅卵石小巷……那些外省中产家庭客厅里的天真与贪婪,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。
那些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的裙子、眼神里闪烁着对「奥尔比贸易公司经理」光环盲目崇拜的姑娘们,连同她们父亲藏在保险箱里、轻易就被「巴拿马运河债券」钓出来的法郎,都成了他站在这里的垫脚石。
维克多·杜鲁埃还记得半年前阿尔卑斯山脚下那个绝望的姑娘,那笔丰厚的嫁妆和全家的积蓄——整整五千法郎——那是他成功乐章里最美妙的音符之一。
甚至他只和那个姑娘和他的家人见了三面,吃了两顿饭,就将他们全都玩弄于股掌之间——只需要一些做工不太差的假珠宝,和一些天花乱坠的许诺。
哦,他们还想让他为那个在巴黎读书的儿子找份年薪3000法郎的工作——哈哈,那个穷小子估计已经滚回阿尔卑斯当抄写员了吧——一个月能赚90法郎呢!
然而外省,只是一曲小调;而巴黎,才是真正的交响乐。
当然,在这里用「奥尔比贸易公司」的名头和假珠宝去骗那些巴黎的贵妇,那些沙龙里的女王,已经行不通了。
她们的眼界被文学、艺术、政治和最新奇的丑闻养得刁钻无比。
她们要的不是金钱的允诺,她们要的是精神鸦片,是打破沉闷生活的惊险一跃,是能点缀她们虚荣心、又能让她们在闺蜜圈子里引起嫉妒的“专属收藏品”。
维克多手上捏着一张写满字的稿纸,最顶上的一行是一个名字:“贫穷的莱昂纳尔”。
他回想起在酒馆里刚听到这个名字的夜晚——
“那个索邦的怪胎!”一个脸颊泛着酒红的大胡子,在烟雾缭绕中,带着几分嫉妒和不解地嗤笑:“天知道那些尊贵的夫人着了什么魔!
‘贫穷的莱昂纳尔’,哈!她们就这么叫他。据说住在十一区某个老鼠洞里,外套的肘部磨得油光发亮,能当镜子照!每天挤着臭烘烘的公共马车去索邦啃他的拉丁文和哲学。”
维克多·特鲁埃优雅地弹了弹雪茄灰:“仅仅如此?巴黎的贵妇见惯了才子,一个穷学生不至于让她们如此津津乐道。”
大胡子撇了撇嘴:“当然不止!这家伙还写出一篇出了名的小说,叫什么《老卫兵》——我反正是不懂那玩意儿。
这家伙还对她们递出的烫金的沙龙请柬嗤之以鼻!听说有夫人亲自派人去请他,想见识见识这位‘特立独行’的年轻人,结果呢?被直接拒之门外。
理由?荒谬至极!他说要参加福楼拜、左拉的沙龙,听听吧,多么愚蠢!想想就知道这些沙龙多么无趣!”
但接下来,另一个小胡子酒鬼的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维克多的大脑:“哈,你这蠢货,怪不得只能参加那些‘肉宴’。
要知道,正是这种‘得不到’才勾人!尊贵的夫人们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?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样的穷学生,让她们心痒难耐?
她们议论他的贫穷,像议论一件稀有、被密藏起来的古董!
神秘感,神秘感才是巴黎最昂贵的香水!”
维克多的心脏猛地攥紧,随即又狂喜地舒张开来。
“莱昂纳尔”!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,几乎和“皮埃尔”一样泛滥——但眼下却是活生生的、被贵妇们集体臆想和渴望着的符号!
贫穷、高傲、才华横溢、蔑视权贵、难以接近……甚至没有在贵妇们沙龙上出现过!
这一切,完美地契合了那些养尊处优、心灵空虚的贵妇对“危险又纯洁”的精神刺激的病态追求。
她们厌倦献媚,她们需要一个能征服的偶像,一个能证明她们魅力和宽容的“慈善项目”,一个能点缀她们沙龙的“道德勋章”!
想到这里,维克多·杜鲁埃高高举起酒杯:“今晚所有的酒,我请了!”
酒馆里一片欢呼。
不过两天时间,在距离复活节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,维克多·杜鲁埃就在第十一区租下了一个阁楼,除了地方太小、味道太臭、房东声音太尖、做饭还难吃以外,简直毫无缺点。
反正他只会在“必要时”来这里装装样子。
接下来是道具,最重要的道具——那件“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”。
维克多·特鲁埃没有去旧货市场随便淘一件,反而去了圣奥诺雷郊区街最好的男装裁缝店,买了一件用料上乘、剪裁绝对合体的深色羊毛外套。
回去后,他找来几块质地相似但颜色略浅的旧呢料,小心翼翼地剪成大小不一的补丁形状。
他没有直接缝上这些补丁,而是先用砂纸在预定要打补丁的部位上轻轻地反复打磨,直到纤维即将断裂。
然后,他用上好的马油膏,极其耐心地揉搓这些部位,让磨损处呈现出一种长期摩擦形成的、由内而外的自然油光。
最后,他才将请裁缝将那些精心处理过的旧呢料补丁,以最精细的针脚缝上去,远看浑然天成,仿佛这补丁已陪伴外套主人度过了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。
这绝非穷困潦倒的邋遢,而是一种精心设计的、带着诗意的破旧,一种“贫穷贵族”式的优雅。
其他行头也一丝不苟:几件洗得发白但质地良好的亚麻衬衫,一条同样旧而不脏、裤线却依旧能保持挺直的深色长裤,一双擦得干净但鞋跟明显磨偏的旧皮鞋。
没有领结,领口随意地敞着,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的不羁。
他甚至去索邦大学附近转悠了几天,观察那些真正穷学生的神态举止。
维克多·特鲁埃每天对着镜子练习。他收敛起惯常的轻佻弧度,而化为一种混合着疏离、冷淡和隐约疲惫的微笑,仿佛对世间一切浮华都感到厌倦。
他练习着将目光放空,望向虚无的远方,仿佛灵魂沉浸在某个深邃的思考中,对眼前的俗物视而不见。
他还练习走路的姿态——步伐不大,带着点知识分子的文气,却又隐含一种内在的力量感,绝不拖沓,也绝不畏缩。
“记住,维克多!”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:“你不是去乞求,不是去谄媚。你是去施舍。施舍给那些被豢养的金丝雀们一个梦,一个关于精神救赎、关于危险爱情、关于征服桀骜灵魂的梦。
她们渴望被‘贫穷的莱昂纳尔’‘看见’,渴望成为他贫瘠生活中的‘光’,渴望证明她们的魅力足以融化这块‘寒冰’。
你要做的,就是成为那面映照她们所有幻想的魔镜。
金钱?那不过是她们为这场美梦心甘情愿支付的入场券,是她们试图抓住你、证明自己价值的可怜尝试。
你要让她们觉得,接受她们的钱,是对她们的一种‘恩赐’,是让她们得以靠近你灵魂圣殿的门票。”
他走到窗边,望着眼前灯火璀璨的世界:“巴黎,你准备好迎接‘贫穷的莱昂纳尔’了吗?”